退休教授施澤華和他收藏的剪報

“我是戰(zhàn)爭的加害者。作為加害者，寫下自己的罪行是非常痛苦的。但是，我深信不能讓戰(zhàn)爭的錯誤再次發(fā)生，因此我會一直寫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近日，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在河海大學81歲退休教授施澤華提供的日文剪報中發(fā)現(xiàn)，《朝日新聞》1984年8月5日報道中，刊載了兩名日本士兵的日記，講述了在中國東北，以及在南京大屠殺中犯下的暴行。

一張泛黃日本剪報 南京老教授收藏40年

施澤華是揚子晚報的忠實讀者，退休后一直參與揚子晚報陽光助學活動，被授予揚子晚報·希諾陽光助學行動愛心大使。近日，他聯(lián)系本報，希望能將自己收藏了40年的一張日本《朝日新聞》剪報交給相關(guān)部門。

1月8日下午，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剛見到施澤華時，他就非常激動地說：“我一定要把這張報紙交給你們！”他小心翼翼地從包里拿出了這張已經(jīng)泛黃的剪報，回憶起剪報的來歷。

施澤華稱，這張剪報是他在1984年收藏的。他當時由國家相關(guān)部門派遣赴日本學習計算機在水利工程中的應用，有一次去日本友人家中時，意外看到了這份報紙，上面刊登了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實情及當事人悔認書等內(nèi)容，“我覺得很重要，便征得對方同意把該報上面關(guān)于南京大屠殺內(nèi)容的部分裁剪下來。”

施澤華后來回國時連同報紙、各種樣品和圖書資料等運回南京，返校后由于忙于教學，便忘記了此事。他最近搬新家整理書籍時發(fā)現(xiàn)了這張報紙，看到報紙保存完好后，便有了交給相關(guān)部門的想法。

施澤華告訴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雖然有人否認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但從報紙上可以看出來他們說的都是鬼話。我希望通過《揚子晚報》，把這份資料轉(zhuǎn)交給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讓更多人了解這段歷史的真相?！?/p>

當年日本報紙的報道

日記記錄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罪行

這份來自《朝日新聞》的剪報經(jīng)由東南大學成賢學院志愿者李孝萱和傅小曉幫助翻譯成中文。報紙的左半部分，提及日本宮崎縣發(fā)現(xiàn)原日軍士兵日記，以及日本士兵親歷的南京大屠殺。

原文如下：發(fā)生于昭和十二年末（1937年）的中日戰(zhàn)爭中，日軍占領(lǐng)了南京，并殺害了很多中國人，后世將這場慘劇稱之為“南京大屠殺”。四日，從宮崎縣東曰杵郡北鄉(xiāng)村的一位醫(yī)生那里，了解到有一位戰(zhàn)時的上等兵（當時二十三歲），他直接參與了入侵南京的步兵二十三聯(lián)隊的屠殺行動。

這位士兵在日記中記錄了內(nèi)心的痛苦感受，還夾帶三張照片，展現(xiàn)了被慘殺的中國男女頭顱滾動的場景。

日記寫道：“今天，我遇到了一支約兩千名昌口（對中國人的蔑稱）的隊伍，他們無處可逃，正在揮舞著白旗投降。老少混雜，衣著各異，武器全部扔掉……他們每個人似乎都是在沒有得到治療的情況下，被各種方式殺害的。這些天，很多無辜的中國人被隨意地抓走、活著被土葬（活埋），或者被扔進火里、被用木片打死……這種虐殺的方式不被覺得丟臉，成為潮流。”

“今天又把一個無辜的中國人撞倒，痛打了一頓，差點打死。隨后把他扔進溝渠，點火焚燒。純粹是因為無聊解悶才這么做，如果這件事發(fā)生在國內(nèi)（日本），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簡直就像殺了狗和貓一樣?！?/p>

日記還提及，相冊里留有三張屠殺時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其中一張在看似家的建筑前，十二個人的頭在滾動，中間也可以看到女性的臉。剩下的兩具分別是穿著衣服的女性和老人的尸體?！半m然沒有說明照片是否是在南京城內(nèi)拍攝的，但據(jù)說他生前曾暗中告訴家人，照片是在南京大屠殺之際拍攝的。”

《朝日新聞》的報道還稱，這名士兵回國后從事農(nóng)林業(yè)，后因腎病去世。據(jù)他的家人說，在去世前，他常常看著自己的照片并思考。去世之前，他告訴當時的戰(zhàn)友和家人，他“因殺害無辜者而受到懲罰”。

日本兵寫下“懺悔書”，反戰(zhàn)、呼吁和平

報紙的右半部分以《在中國的暴行：〈懺悔書〉前憲兵書寫經(jīng)歷》為題報道了一名侵華日軍寫的回憶錄。報道稱，來自日本山形縣上山市高松的土屋芳雄，在中國從事秘密活動。

報道提及，土屋芳雄直接、間接關(guān)聯(lián)的殺人數(shù)量多達300人。在戰(zhàn)犯管理所接到的受害者家屬的訴狀多達數(shù)百封。

土屋芳雄在懺悔書的序言中反省了自己的罪過?！坝捎谧约旱淖镞^，我背著沉重的十字架殘喘于世?！薄斑@樣的大罪是無法補償?shù)?。本書是我的遺書。我墮入地獄之前，我痛切地感到應把這本遺書留在人間?！?/p>

這份剪報顯示，其在書中回憶了一些當時的細節(jié)——雖然有反復跟蹤和偵查，但僅以“長相不好”“眼神非同尋常”逮捕，以“思想不良”定罪的事件也有。被拷問者喝水到肚子脹起來，吐出來，再喝，水刑，木刀刑，火燒，吊起來，在指甲縫插入針等等。有被長官指使的，自己也實行了近十種拷問?！昂秒y受，救救我”之類的尖叫，嘶喊，現(xiàn)在仍然在耳邊回蕩。他說，“我在書寫自己的惡行中，對這種行為的惡劣自責后悔到身體僵硬”。

“如今，土屋芳雄在兒子夫婦和孫子的陪伴下，耕種著三十余畝的田地。他堅稱，‘由于中國人民的溫情，我終于從內(nèi)心回歸到人性的表面。將我能夠回憶起的罪孽寫下來，是對中國人民的贖罪，也是對反戰(zhàn)和呼吁和平的一種行動。’”

刊載在剪報上的照片中，被捆住雙臂站成一排、等待槍決的中國人，在每一個人頭頂上方的空白處，還寫上了他們的名字。采訪中，南京大屠殺史研究專家孫宅巍告訴記者，照片展現(xiàn)的是日本在東北的暴行，是關(guān)于“張惠民事件”中被殺害者行刑前的照片。作為炫耀，土屋芳雄曾把槍殺前的照片寄給住在山形縣的家人。

專家看法>>>

加害者角度的新鐵證 填補空白

作為加害者，日軍華中方面軍所屬部隊的官兵是南京攻擊戰(zhàn)和南京大屠殺的直接參與者和見證人。戰(zhàn)爭期間，他們中間的一些官兵曾將自己在戰(zhàn)場上的親身經(jīng)歷、所作所為、內(nèi)心感受以及某些見聞，以日記形式記載下來，或在書信中較多地流露出來。戰(zhàn)后，這些日記、書信和回憶陸續(xù)被披露或出版，它們是日軍在南京實施暴行的真實記錄。歷時十年出版的72卷《南京大屠殺史料集》就收集了大量侵華日軍官兵的日記、書信、回憶和證言。

但日本報紙刊載日本兵對于在中國犯下暴行的記錄和懺悔的新聞稿件，這樣的史料并不多見。采訪中，南京大屠殺史研究專家孫宅巍告訴記者，報道左半部分是直接關(guān)于南京大屠殺的暴行，涉及日軍第六師團，也就是在南京受審的谷壽夫一個師團的士兵的日記，以及他對所見到的照片的描述。日記講到對放下武器的士兵，對南京市民進行集體活埋、火燒、拷打、屠殺等殘忍的暴行。谷壽夫的部隊主要在雨花臺和中華門一帶作戰(zhàn)，攻下雨花臺和中華門之后，就從今天的河西一直到下關(guān)，又回來住在中華門旁邊，在南京待了一個星期。

孫宅巍認可其價值，“這些描述在我讀到過的日本士兵的日記中還沒見到過?！边z憾的是，報紙上未提及對南京大屠殺罪行表示懺悔的日本兵的名字，或許是應受訪者要求被隱去。

采訪中，多位專家也都肯定了這份剪報的價值。國家記憶與國際和平研究院副研究員胡卓然認為，“《朝日新聞》發(fā)布參加南京大屠殺的日軍士兵日記和照片，我個人在之前的各類歷史資料里沒有看到過，應該這么說，是填補了空白的。而且也是從加害者的角度增加了新的鐵證?！彼J為，日記是第一時間的記錄，歷史學界認為日記史料具有現(xiàn)場性、過程性、細節(jié)性、隱秘性和準確性等特征。而隱秘的特征讓日記區(qū)別于很多宣傳類的資料，有著更為凸顯的真實性和可靠性，這也是新發(fā)現(xiàn)的這份日記史料在文獻領(lǐng)域的價值。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張楠 閆春旭

2024-1-13【新華報業(yè)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