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5年后,Tina首次走進心理咨詢機構接受了哀傷輔導。
在此之前,她的精神已經陷入了一種極度不平穩(wěn)的狀態(tài)。在家中,她經常會因為一件小事與丈夫大聲爭吵,也會毫無由頭地突然崩潰大哭,甚至會暴力踢開女兒的房門,沖其大喊大叫。在公司開會時,她也經常需要在開會中途暫停會議,自己躲到車中悲傷哭泣。
這些看上去頗為“失?!钡男袨?,曾嚴重影響Tina與家人的關系,也使得她在應對工作時越發(fā)吃力。那時候,Tina和丈夫均未料到,這些行為多由其父親離世引起,且由喪親產生的哀傷能持續(xù)5年之久,甚至使生者的生活變成一團亂麻。
在心理學上,當喪親產生的哀傷情緒嚴重損害到了個體的社會功能,且超過六個月,喪親者就需要關注自己是否患有延長哀傷障礙,這被認為是一種由親近之人去世引起的病理性哀傷反應,且不會隨著時間和冷處理而消失,如果不妥善加以引導,哀傷障礙會在心里隱秘而瘋狂地生長,最終遮擋住人生的所有光亮。
但有數據顯示,98.76%的家屬在經歷喪親之痛后,不會尋求心理醫(yī)生或相關咨詢師的幫助。
時間帶不走哀傷
Tina的父親出生在廣西一個多子家庭,上有兩個哥哥,下有兩個弟弟,排在中間位置的父親總是在不經意間被父母忽視,但他一直不遺余力地照顧家庭,也不吝嗇對陌生人伸出援助之手。
在Tina的眼中,父親承擔的苦難是直觀且刺目的。
父親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家中經濟緊張,為了讓已經入學就讀的大伯繼續(xù)學業(yè),他主動放棄就讀機會,外出務工。大伯大學畢業(yè)后,父親拿著外出務工攢的一部分積蓄回到老家,成為了個體經營戶。
當察覺到身患小兒麻痹癥的二伯到了最佳的婚配年紀,但上門說親者卻寥寥無幾時,他又主動將經營狀況良好的店鋪轉讓給了二伯,以此作為他婚戀的砝碼;此后,大伯家中購置房屋,他仍不遺余力進行了幫扶。
對Tina而言,父親就是家的代名詞,他在無形中塑造了Tina的人格,而他的離世則意味著,Tina心中的家徹底坍塌。當時在Tina身邊,經常會有人勸慰她“時間長了就好了”,或告訴她“每個人都會經歷死亡”。
這些看上去充滿關心之意的話語讓Tina更覺煩躁,她在父親離世不久,就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記憶力也出現(xiàn)了明顯衰退,有時開會途中,她常常會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么。不僅如此,她的眼淚也經常不分時間、場合,突然就涌了出來,有時候,她不得不中斷與客戶的會議,躲到車上獨自哭泣。
Tina的失眠癥在父親離世3年后達到了峰值。在身邊親朋的建議下,她前往蘇州當地的一家醫(yī)院就診,后被診斷患有嚴重的焦慮癥。Tina記得很清楚,就診結束后,她被要求服用兩種藥,一種是治療精神分裂的,一種是治療抑郁的進口藥。
依托這兩種藥,Tina獲得了短暫性的休息,但服藥一年后,她突然出現(xiàn)了耐藥性,變得更加健忘,每天渾渾噩噩,與家人的關系也幾近冰點。
她經常會因為一件小事踹開女兒的房門,對她破口大罵。但與此同時,女兒又是她無法脫手的強心劑,如果因為出差,哪天晚上沒能見到女兒,Tina的心中就會莫名涌出巨大的哀傷,她會變得格外內疚。
Tina的精神狀態(tài)使得丈夫也幾近崩潰。有天晚上,Tina在衛(wèi)生間獨自哭泣時,丈夫找到了她。他將Tina輕輕擁在懷中,眼淚也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Tina至今記得丈夫那天淚水掛滿臉頰的樣子,他說:“如果你的情緒始終無法好轉,我也要崩潰了?!?/p>
“哀傷是永遠無法消失的,哀傷輔導所做的,就是幫助我們以一種合理的方式與哀傷共生,以免被其操縱,陷入情緒崩盤的漩渦之中。”馬來西亞人舟舟如此形容哀傷輔導的意義。
舟舟的男友在2019年被確診為腮腺癌。為了治療,他切去了一側臉頰,也失去了照相的欲望。在這期間,舟舟時常陪同男友散心,幫助他漸漸走出了手術陰霾,兩個人的關系也日漸升溫。
可到了2020年,男友的癌癥再次復發(fā),這對戀人不得不再次投身癌癥抗擊戰(zhàn)中。當所有醫(yī)療手段失效后,男友選擇了安寧療護,死亡成了一個隨時會降臨的日子。
那段時間,舟舟也開始著手準備男友去世的一切事宜,當男友被送進焚化爐時,她的心中甚至生出了陪同男友赴死的想法。
男友家的一些長輩安慰舟舟:“你還年輕,還可以再找到新的對象,一定要堅強?!边@句話深深刺痛了舟舟,她雖未與男友步入婚姻,但兩人心中早已將彼此視作一生伴侶。她清楚地知道失去對方帶來的哀傷,不會因為沒有步入婚姻而減少分毫。
接受哀傷而非對抗
在丈夫的建議下,Tina開始尋求專業(yè)心理機構的幫助,試圖緩解哀傷帶來的一系列影響。在前后更換了兩次心理咨詢機構后,她終于遇見了一位“合拍”的咨詢師。
接受哀傷輔導后,Tina與丈夫開始重拾生活的美好。(圖/受訪者提供)
在心理咨詢師的引導下,Tina前后接受了三次催眠,并在催眠狀態(tài)下再次見到了逝世5年的父親。時至今日,她對催眠所見的畫面也依然記憶清晰。
第一次催眠,Tina回到了年輕時,她提著行李箱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遠遠就看見了背倚大門、眉目含笑的父親。他的頭發(fā)、胡須已然花白,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紅白條polo衫。父親在世時,Tina曾多次勸說父親丟棄這件衣服。
第二次催眠時,父親臉上笑意稍褪,擔憂悄悄上爬;等到了第三次催眠,父親臉上的笑意完全消失,身子也已佝僂,他眉眼憂切,似有千言萬語要說。透過父親的神情,Tina意識到自己與父親真正到了分別時,她的眼淚浸透了胸前的衣服,嗓子也哭啞了。
Tina與女兒在享受假期。(圖/受訪者提供)
與父親告別的同時,Tina也開始正視與家人的關系,她想起每次女兒感冒時,自己總會如臨大敵,堅持到醫(yī)院就診,并對勸說自己冷靜的丈夫惡言相向,指責其并不關心愛護女兒,是一位不合格的父親。
這些頗顯離譜的行為,被心理咨詢師解讀為情感轉移,對方告訴Tina,她之所以做出這些行為,是因為父親去世后,她將父親去世產生的遺憾和自責轉移到了孩子身上。她企圖通過嚴管子女來彌補失去父親的遺憾,而背后的真相是Tina一直在自責沒有關注到父親的健康問題,沒有強行帶他去醫(yī)院,她始終堅信是自己的忽視才導致了父親的離開。
與喪親帶來的哀傷和諧相處后,Tina也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去安慰周圍的喪親者,“人固有一死”“時間長了,這種情緒就淡了”等話語是一定不會提及的,她更愿意陪著對方一塊喝酒吃飯,或者外出旅游。
接受心理咨詢的同時,旅游也是舟舟的日常活動之一,她會隨身攜帶男友的照片,與之共同走過更多的風景,品嘗更多的美食。每每與畫面中的人分享新鮮事物時,她語氣中的遺憾總會不自覺減少,臉上也多了幾分輕松:“你如今已經無法享受這些了,所以就由我代勞吧。”
除旅游之外,舟舟也將時間投入到了志愿活動、線下聚會以及工作等各項事宜中,并在哀傷咨詢師的建議下加入了哀傷互助小組。組內成員經歷相似,心緒相通,這讓她找到了傾訴之窗,她的孤獨感也漸漸減弱。
在社交平臺上,舟舟斷斷續(xù)續(xù)更新著與男友相處的點滴日常。在她的鏡頭下,男友似乎徹底擺脫了病痛,他的臉頰不再凹陷、蒼白,行動也變得活潑靈動,術后痕跡在“賽博男友”的身上徹底消失了,而這似乎意味著現(xiàn)實世界中的男友并未徹底離去,她與他仍存在某種聯(lián)結。
“幫助喪親者找到與逝者之間的聯(lián)結,是應對哀傷的有效方法之一”,心理咨詢師楊依妮稱,哀傷輔導的作用不是幫助喪親者對抗哀傷,而是找到接受哀傷的途徑。她說:“只要愛存在,哀傷就不會消失,而對抗哀傷選擇遺忘,是與人性相違背的?!?/p>
楊依妮大學畢業(yè)后,主要關注領域為臨終關懷與哀傷輔導,她接觸的第一位來訪者是患癌人員,對方在經歷了一年半的治療后最終過世,其家人也在隨后接受了哀傷輔導。
目前,楊依妮接受咨詢的時長已達500余小時,她在這一過程中注意到了一個十分鮮明的現(xiàn)象,即突發(fā)性喪失給家屬和患者本人造成的打擊往往更重。他們因為缺乏思想準備,所以更容易陷入哀傷和焦慮等復雜的情緒之中,反之,有準備的告別往往可以為家屬提供緩沖,也可以緩解患者的焦慮。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喪親者在面對親人突然離世時,只能束手就擒,我們仍有很多方法彌補突發(fā)性喪親帶來的遺憾,與逝者好好告別”,楊依妮以自身為例,說明了彌補告別的重要性。
她的爺爺在數年前摔了一跤后去世,家人在整理遺物時,再一次體會與逝者的情感聯(lián)結,在封棺前,也同爺爺訴說了心中的遺憾以及難過,并紛紛表達了今后生活的安排。告別被融入了許多環(huán)節(jié)。
難以說出口的安慰,和被忽視的哀傷
在我們的日常表達中,無論是用文字,還是在口頭上提起“死亡”這件事,人們總是會含蓄地以“離開”或“走了”等詞語代替。當患者去世后,閉口不談與患者有關的話題,似乎也成為了人們解釋“死亡”與“失去”的唯一方法。
而這也導致了喪親者在獨自沉浸于哀傷之中的同時,需要面對許多異樣的沉默和不恰當的安慰。
在醫(yī)院內,楊依妮見過太多回避死亡的行為,他們中有些人因無法接受親人離世,而采用過度醫(yī)療延長患者壽命,有些家屬因為害怕?lián)稀安恍ⅰ绷R名,而違背患者意愿,堅持治療。在這場對抗死亡的“戰(zhàn)爭”中,無論是患者還是其家屬都是受害者。
在為兒童做心理咨詢時,楊依妮對一位兒童尤為印象深刻。他在童年喪失了最好的玩伴,但父母擔心孩子難過,一直對此事閉口不談。直至多年后,這名兒童出現(xiàn)了厭學和強烈抵觸學校的行為,父母才察覺到因為沒有正確進行生死教育,孩子已經深陷喪失玩伴的哀傷之中。
如今正在接受哀傷輔導的Stormmi也曾深陷于情緒漩渦。她在一年之內經歷了兩位親人的離世,但讓她更不能接受的是家鄉(xiāng)的喪事習俗。
在她的老家,人們會在將逝親人意識清醒時為其穿戴壽衣壽帽。已經喪失全部力氣的親人,只能任由身邊之人擺弄,親眼看著家人為其葬禮忙碌。Stormmi曾在夏天為將逝親人穿戴壽衣時,觸摸到了其背后冒出的陣陣汗液,她不確定這些汗是因為天氣炎熱生出的,還是逝者因驚恐產生的。
后來,在咨詢師的鼓勵、建議下,Stormmi找到了與已逝親人保持聯(lián)結的正確途徑,她保留了已逝親人的照片和衣物,這成為了她與逝者的紐帶。除此之外,每逢清明、十一、春節(jié)和逝者的忌日,Stormmi和家人都會前往墓地祭拜逝者,她也再次獲得了與已逝親人交流的機會。
可即便深知喪親者需要何種安慰,當在電梯間遇見同樣經歷了喪親之痛的上司時,Stormmi的語言系統(tǒng)卻突然失靈,曾在心中思索良久的話語,最終變成了簡單的“保重”二字。
后來回憶起這一幕時,Stormmi并不覺得遺憾,她意識到自己之所以難以啟齒,既是害怕對方會因為突然的關心而情緒崩潰,也是害怕自己被貼上“巴結上司”的標簽。
死亡究竟意味著什么?為什么事情已經過去這么久了,喪親者還是不能走出來?
“我們應該明白,失去是人生的常態(tài)。在時間維度上,我們在不斷告別四季;在人際關系中,我們在不斷與同學、朋友告別;等到了成年后,又不得不面對失去親人的痛苦。但同時,我們也應該明白,失去并不意味著一段關系的結束,或者說逝者的消亡。喪親者仍有機會與逝者建立新的聯(lián)結?!辈稍L最后,楊依妮說道。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邢亞琪,編輯:門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