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秋之際風(fēng)雨驟多，被雨水沖刷得油光發(fā)亮的青石板倒影著車來人往，一排排古樸的白墻灰瓦的下山虎老厝座安安靜靜地屹立在風(fēng)雨中。與那些被年輕人摒棄的寂寥山村不同，普寧南山村因為南山英歌隊而顯得格外熱鬧。

普寧南山村

年初，南山村英歌隊在英國倫敦伯靈頓精彩表演，圈粉無數(shù)。不僅讓世界看到了中華文化藝術(shù)力量之美，也和“黑神話”悟空一樣，讓世界看到了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為此，我特地和報社同事來南山村探個究竟。

走進南山英歌舞訓(xùn)練基地的小巷，一股濃濃的文化藝術(shù)氣息撲面而來。老厝的白墻粉刷一新，各個惟妙惟肖的英歌舞人繪生動逼真，舞著蛇的網(wǎng)紅大、小時遷，左右“頭槌”紅面紅須的大刀關(guān)勝、綠面黑須的黑旋風(fēng)李逵和騰空飛躍的武松，從墻上呼之欲出。

隆-咚-鏘，隆-咚-鏘，喧囂的鑼鼓聲從基地大門貫耳而來，梁山好漢們揮舞著戰(zhàn)槌，齊聲吆喝，花樣短棍上下飛舞，隨著鑼鼓明快的節(jié)奏，時而高舉，時而下跨，時而后背相敲；隊形也隨著劇情不斷變化著，英雄們時而騰空跳躍，時而下蹲橫步，如龍似虎……

小時候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寨門外“咚-鏘”鑼鼓聲一響，村民們心就“蓬淺”（激動），“唱英歌啦”！細路仔（小孩）爭相恐后涌向寨門外，一路歡欣雀躍地跟隨在浩浩蕩蕩的英歌隊伍后面，走村串巷。

那時候，唱英歌的人是英雄，是族群的驕傲，是孩子們心中的偶像。

時隔半個世紀，許多熱鬧的村落變得冷冷清清，后生仔（年輕人）都外出謀生去了，古巷里留下幾只四處游蕩的黑土狗，雜草叢生的巷子里偶爾有幾聲留守老人的咳嗽聲，英歌隊的鑼鼓戰(zhàn)槌蒙塵在祠堂里。這是之前的返鄉(xiāng)記憶。顯然和眼前人群熙攘的南山村不一樣。

“來，喝杯功夫茶！”親切的潮州鄉(xiāng)音把我從恍惚的記憶中拉回來。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采訪。和坐在辦公室正襟危坐的訪談不同。我們圍坐在茶煙嫋嫋的茶幾旁，在茶香的浮動中，開始了潮州功夫茶閑聊式采訪。

年近七十的南山英歌隊傳承人，陳來發(fā)，精神抖擻地聊起他的英歌隊，就像一名老父親聊起摯愛的兒孫，藏不住滿臉的愛意。

南山英歌隊傳承人陳來發(fā)

“北有安塞腰敦，南有普寧英歌”。英歌，秧歌、鶯歌，唱英歌、跳英歌、打英歌，各種說法都有。英歌盛行在潮汕地區(qū)，是潮汕傳統(tǒng)文化的藝術(shù)典范，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英歌在民間流傳三百多年，始於清乾隆年間，老百姓喜習(xí)武(學(xué)拳頭)，藉以消除疲勞，健身壯體。后根據(jù)《水滸傳》梁山伯英雄攻打大名府的故事改編，一代代相傳到現(xiàn)在，如今英歌從潮汕大地走向世界。

“普寧有幾支出名的英歌隊，南山英歌是快板英歌，泥溝村英歌隊是中板英歌，惠來東光村是慢板英歌。慢板英歌注重棍槌花樣和戲曲表演，而快板英歌深受群眾喜愛，因為節(jié)奏明快，歡快情緒容易感染大家，舞臺表現(xiàn)張力大?！标惱蠞M足地吐著煙圈，得意地比劃著。

我第一次聽說英歌分快、中、慢，作為潮汕人且自認為對英歌采訪素材準備充足的我有些汗顏。

潮汕人對英歌舞都親切熟稔，返鄉(xiāng)客也是喜聞樂見。逢年過節(jié)或大型活動，離不開英歌舞的歡騰慶賀。特別是春節(jié)，無年不英歌，沒有英歌就沒有年味。

正月頭，拜完老爺（神明），開始唱英歌。時遷靈巧地舞動著蛇探路，梁山好漢們化著不同人物的花臉譜、腳踩“英雄靴”，身著武術(shù)裝，擊槌捶鼓騰躍在各條大街小巷。誰家門口鳴炮了，英姿颯爽的英歌隊就跳入他的厝內(nèi)，在每個角落里威武雄壯猛的耍起雙棍，剛勁雄渾的舞步，嘹亮的嗨嘿吆喝聲，讓觀眾也跟著一起沸騰。英歌一唱，驅(qū)鬼神，鎮(zhèn)邪惡，保平安，呈吉利。在潮汕人心里，英歌舞有驅(qū)邪的魔力，是英雄的化身，是吉祥的象徵。

英歌舞就像這片潮汕土地上的精靈，提拈起潮汕人的精神氣，牽系著潮汕人的家鄉(xiāng)情，護佑著這片土地的安寧。

“英歌舞融舞蹈、藝術(shù)、南拳套路、戲曲演技於一體，表現(xiàn)了潮汕人的頑強不屈和勤勞勇敢。甩槌、背槌、抱槌、勾腳、過跨、跳、轉(zhuǎn)、騰丶挪，一招一式都有講究。普寧英歌亮相北京奧運和上海世博，在各種大型活動中傾倒觀眾無數(shù)，多次受中央電視臺邀訪，代表中國文化被外交部向全世界推廣，被授予《中華戰(zhàn)舞》稱號。今年年初，英國之行驚艷世界，掀起了英歌舞出圈熱潮。英歌舞從潮汕走向英倫、走向東南亞、走向南非，架起了中外文化交流的橋梁?，F(xiàn)在我們巡演滿天飛，網(wǎng)路上英歌舞也是漫天飛。”陳老續(xù)著功夫茶，談起心愛的活兒滔滔不絕。

談到英歌隊的訓(xùn)練和傳承，陳老感慨地說，使命和熱愛是英歌舞能傳承下來的秘笈。

“前些年新冠疫情，各個村落死氣沉沉，鄉(xiāng)村們被疫情壓得透不過氣來。為了調(diào)動大家士氣，我們自發(fā)為村民表演。當(dāng)鑼鼓聲響起，平常不敢出門的老百姓都跑出街來看表演了?！标惱忻硷w色舞地聊起這檔往事。

在他欣慰的笑容里，我能夠想像，當(dāng)響徹云霄的潮州大鑼鼓聲鏗鏘響起，伴隨著沉雄遒勁的銅鑼聲和激昻的咚咚腰鼓聲，英雄們揮舞著明快的雙棍，嗨嘿嗨嘿的雄赳赳吆喝著，勃拔的舞姿，靈動的舞步，一定以叱咤風(fēng)云之勢把新冠陰霾一掃而空，英歌舞的熱烈奔放和豪邁灑脫必定點燃起大伙兒的精神氣。

如果你見過新西蘭毛利人的哈卡戰(zhàn)舞，你就能明白潮汕人對英歌舞的情感，也可以想像到英歌舞粗獷豪放的雄渾氣勢。他們一樣充滿動感和力量，一樣反映了當(dāng)?shù)鬲毺氐拿褡鍌鹘y(tǒng)文化和信仰。眾多舞蹈中，為什么唯獨他們，可以從遠古的年代流傳至今并風(fēng)靡全球，除了深厚的文化底蘊，還有什麼神秘的力量在牽引著？

“看到呆在老厝里幾個月都不邁出家門口的奶奶終于走出來，并笑瞇了雙眼。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英歌舞的力量和價值，我也深深地喜愛上英歌舞者這個角色。”南山英歌隊一個年僅18歲的小隊員，正面臨高考壓力，聊起英歌時滿臉陶醉又自豪。

“身在南山村，我們骨子里都流淌著英歌文化，擁有這個文化是我們的榮耀。很多舞者從小跳到現(xiàn)在，我們當(dāng)?shù)厝擞X得跳英歌舞非常厲害，很光榮！后生仔因為喜歡英歌留在村里，他們開五金店，賣水果，賣豬肉，開汽修店，當(dāng)快遞員，各行各業(yè)的人都有。英歌舞讓大家走在一起，成了親密的伙伴。村里原本愛打架的后生仔不再惹事生非了，也沒有人游手好閑和沉淪賭博了，當(dāng)然治安也就更加安穩(wěn)了。村民們湊經(jīng)費給我們訓(xùn)練，英歌舞讓大家更加團結(jié)。國家提倡和諧，英歌舞就是和諧的通關(guān)密碼。學(xué)校也開設(shè)了英歌舞課，孩子們不再沉迷游戲，還強健了身體。你看，英歌舞的‘好彩頭’就是這么神奇！”陳老豪邁地哈哈大笑，笑得特別心滿意足。

“英歌舞給我力量，讓我可以更加勇敢去面對生活和工作的困難，也讓我內(nèi)心和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蔽渌砂缪菡哧惡闳瘟钠鹩⒏钑r兩眼放光。

聊到付出與收獲，三十歲出頭的小伙子認真地說：“文化于精神世界非常重要。我為了留在這里唱英歌，幫家里人賣豬肉，很辛苦，英歌舞訓(xùn)練也辛苦。但是，表演時，觀眾高昂的熱情鼓舞著你，同伴們努力拼搏的樣子帶動著你。就像有一束光引領(lǐng)著你，你會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談到價值，小伙子靦腆一笑：“就像榮耀對于軍人，它不能用金錢衡量。就像消防員，不會因為人窮不救，解放軍不會因為價值去沖鋒陷陣。我們在國外表演，許多潮汕游子激動得淚流滿面地擁抱著我們。這就是價值?！?/p>

沒來采訪之前，我一直以為是一群找不到出路的人，才留下來唱英歌；我也期盼，從英歌的火爆出圈中，尋找機遇給家鄉(xiāng)帶來經(jīng)濟生機。但小伙子的一席話，讓我為我的淺薄羞愧不已。

“你可曾記得當(dāng)年情懷，過年過節(jié)多少英雄氣派，英歌鑼鼓是后生好漢，八面威風(fēng)古古怪怪。彩旗飄過又飄回，英歌鑼鼓他常勝不敗，營了千年又從頭來。英歌鑼鼓人人知，游子過海淚滿腮，只愿今日一曲鑼鼓英歌，牽動萬里鄉(xiāng)情萬里愛……”

風(fēng)雨中來，風(fēng)雨中去。南方夏秋的雨水總是不停歇。鄉(xiāng)親冒著狂風(fēng)暴雨送我們?nèi)ボ囌尽＿@首嵌入英歌魂的潮語歌曲一路吟唱在我的心中，溫暖又解鄉(xiāng)愁。

與其說英歌舞是一種文化的傳承，不如說英歌舞是一種向上的力量。它就像一條紐帶，讓情感在舞者之間、舞者和觀眾之間流動，讓人內(nèi)心更加篤定和豐盈。

英歌舞是一種祛邪扶正的自我覺醒，更是潮汕人心中的神明，人們心中的光。我想起廣州獵德村千萬富豪們劃龍舟時昂揚的激情，想起河北張家口玉狗村礦野中愉快練瑜伽的婦孺?zhèn)?，他們自信的模樣丶昂揚的熱情就是生活的態(tài)度和生命的力量，超越了健康和財富。這也許是他們備受追崇的原因。

來，英歌舞的頭槌，摸摸孩子的頭，來年孩子就健康平安！

咚咚鏘，咚咚鏘，英歌舞舞過的地方，都是吉祥之地！

來源：香港經(jīng)濟導(dǎo)報

作者：馬麗瓊

編輯：劉妍伶

審讀：劉妍伶

監(jiān)制：舒志勇